在IMF最新发布的更新版世界经济展望中,中国2014年和2015年的经济增长分别被调低了0.1和0.2个百分点,这对于和中国共同组成产业链的亚洲国家意味着什么?随着影子银行的过度膨胀和房地产市场的持续走弱,国际社会对中国经济将出现“硬着陆”的担忧与日俱增,中国的风险是否会在不远的将来集中释放?
《第一财经日报》近日在菲律宾马尼拉独家专访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副总裁筱原尚之( Naoyuki Shinohara)。在他看来,中国正在推行一系列改革,如果因为这些改革而导致中国经济的适度放缓,那么这种放缓实际上是受欢迎的。针对房地产和金融领域的风险,筱原尚之显得对中国很有信心,他认为,中国有足够的政策空间和工具来管理短期内任何可能的冲击,虽然漏洞不断出现,在短期内不会造成房地产或金融业的混乱无序。
当被问及中国与亚洲邻居的关系会否影响亚洲经济贸易的健康发展时,筱原尚之表示,亚洲经济体已经变得高度相互依赖,供应链上任何一环出现问题,都可以传导至整个网络,进而扰乱出口、危害经济增长。
谈及TPP(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议),他援引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Peterson Institute)的研究表示,在当前包括12个国家加入TPP的情况下,正式启动后美国的收益增加约为GDP的0.4%,其他TPP国家将获得高达GDP0.9%的收益,但是由于贸易和投资的转移,中国和韩国等国家将会蒙受损失。
中国经济需避免大幅下滑
第一财经日报:IMF表示,东盟五国近期经济增长的放缓更像是周期性的而非结构性的,同时反映出国内因素要大于外部因素。对东盟五国而言,需要怎样的改革措施?
筱原尚之:最新评估显示,经济放缓大多是由于周期性因素引起的,这预示了未来几年的增长前景。东盟经济体的长期发展没有跟上过去亚洲四小龙(中国香港、韩国、新加坡和中国台湾)的步伐,后者在实现中等收入水平后经济持续快速增长,而东盟五国除新加坡外(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菲律宾、泰国)的形势更为复杂。
为了降低经济持续增长放缓的可能性,从而逃避所谓的“中等收入陷阱”(middle-income trap),相应的改革是非常关键的。对于东盟国家而言,改革包括放宽产品市场法规(例如印度尼西亚的劳动力市场法规)从而提高生产力。与此同时,还要加强教育系统,增加研发,鼓励创新。当然,基础设施的发展也很关键,尤其是在印度尼西亚和菲律宾。在这方面,东盟的决策者都十分清楚他们所面临的挑战,目前也都正在实施相应的计划以改善基础设施。
日报:亚太地区经济展望指出,亚洲的发展势头将继续下去,但这是建立在中国经济依旧快速增长的基础之上,若中国经济在2014年和2015年增长减速,亚太地区的经济增长会受到怎样的影响?
筱原尚之:为了将中国经济保持在一条健康可持续的发展道路上,中国正在推行一系列改革,如一些旨在降低金融部门风险的措施,如果因为这些改革而导致中国经济的适度放缓,那么这种放缓实际上是受欢迎的。虽然亚太地区其他经济体将在短期内受到这种放缓的负面影响,但从长远来看,它们将受益于中国更可持续的增长。
需要避免的是中国经济大幅放缓。如果中国经济增速放缓1个百分点,那么1年后,亚太地区平均经济增速将下降超过0.3个百分点。对于非亚洲经济体,这种影响将放大两倍,这同时反映出了亚洲不断增长的贸易背后对来自中国最终需求的依赖。这种影响对诸如韩国、马来西亚以及泰国等国家而言最为明显。
日报:中国一直处于亚洲供应链的中心,亚洲国家把中间品和原材料出口到中国,中国将其制造成产品出口到世界。然而这种模式似乎正在发生变化,中国的成本在不断上升,制造业向诸如越南、孟加拉国以及菲律宾等国家转移,这种变化对中国以及亚洲其他国家意味着什么?
筱原尚之:中国仍然是亚洲地区的“组装中心”,但它也逐渐向供应链上游移动,与此同时,对区域合作伙伴而言,中国逐渐成为最终需求的重要来源。对大部分亚洲国家来说,中国现在还没达到像欧盟或美国那么大的出口市场,但它已经非常接近韩国或印尼,另外中国已取代欧盟和美国,成为澳大利亚最大的最终需求来源。因为中国经济正经历从投资转向消费的再平衡,这种转变必将持续下去,亚洲经济也将因此受益,尤其是那些能把最终产品和服务出口到中国的国家。
但有利就有弊,亚洲地区将更容易受到中国经济增长波动的影响,而中国作为该地区的枢纽,也会更多地承担来自发达经济体的冲击。
日报:目前没有迹象表明,中国与亚洲邻居的关系会在短期内明显缓和,对此你有什么建议?
筱原尚之:过去二十年,亚洲区内贸易增长速度是世界其他地区的两倍。尤其是中间产品贸易的增速要比资本和消费品快得多。这种情况导致了各经济体之间建立了广泛的联系,从而支撑了整个区域的快速增长。然而,随着亚洲经济体为了满足终端市场而变得越来越相互依赖,供应链上任何一环出现问题,都可以传导至整个网络,进而扰乱出口、危害经济增长。因此任何紧张局势的升级都需要及时避免,不仅出于明显的政治原因,也出于经济原因。
PPP不足以描绘世界经济版图
日报:在过去的几年中,中国的影子银行以一种惊人的方式扩张。目前你最担心的风险是什么?需要什么样的监管措施?
筱原尚之:全球金融危机后中国的信贷激增。在短期内,首要任务是遏制这种信贷的增长,防止其进一步威胁金融领域的安全。同时中国应继续完成指定的改革蓝图。
逐渐过渡到以市场为基础的金融体系是实现平衡、可持续的经济增长模式的关键因素。目前中国已经取得了一定的进展,如贷款利率自由化,引入可转让存单,以及重启IPO市场。仍需进一步拓展的领域包括存款利率自由化,加强金融监管,设立存款保险制度等。
解决道德风险问题,是金融部门改革的又一重要步骤,其根源在于解决广泛存在的隐形担保。存款保险制度,以及信用违约事件,将有助于解决道德风险问题。尽管投资者将遭受阵痛,但信用违约事件对于一个健康、健全的金融体系而言是必要的组成部分。这最终使风险更好地定价以及资源有效地配置。
日报:如果短期内中国土地和房地产的泡沫破灭,将会产生恶性循环,地方政府、众多公司、银行部门以及整个经济将被带入困境,目前需要采取哪些预防措施?
筱原尚之:当务之急是落实十八届三中全会改革方案,逐步过渡到一个更加平衡和可持续的增长模式。此外,近期的政策制定和改革方案应更侧重于遏制风险,例如那些存在于金融、财政、房地产等行业的风险。即使改革的过程有点慢,也是必经之路。
在房地产领域,推进改革将有助于确保市场的有序发展。这包括去除供给扭曲给房地产开发商带来的有利条件(如地方政府对卖地的依赖),以及需求扭曲使房地产的吸引力变成投资工具(如开发替代性的金融资产,并引入物业税)。
中国有足够的政策空间和工具来管理短期内任何可能的冲击。因此,虽然漏洞不断出现,在短期内不会造成房地产或金融业的混乱无序。
日报:有一些说法认为中国人民银行(PBOC)在今年一季度故意使人民币贬值,你认为人民币的下跌主要受到市场还是中国人民银行的驱动?之后美国再次对中国施压,认为人民币依然被低估,对此IMF的立场是什么?
筱原尚之:尽快形成更加灵活和以市场为基础的汇率制度是关键所在,这也是过渡到一个更加平衡和可持续增长的道路的组成部分。减少干预是实现汇率市场化的关键步骤。近期汇率区间翻了一番,这是我们乐意看到的。这将注入更多的灵活性以及向实现汇率市场化又迈进一步。
2014年条款磋商指出,人民币仍被中度低估。
日报:根据世界银行(WB)根据IMF数据进行的统计,以购买力平价计算,在2014年底中国将超越美国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如何看待这一说法?
筱原尚之:中国有着显著的经济增长。在过去三十年GDP平均增长10%左右,大约6亿人摆脱贫困,生活水平有了显著的提高。中国面临的挑战是进行经济转型,转变为更具包容性,环境友好,可持续的增长模式。这将确保中国居民生活水平持续提高,同时也为全球经济提供支持。
购买力平价计算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涉及详细的价格统计和相对价格的复杂计算。最新的运算,基于2011年的价格得出的结论,认为美国仍是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但中国的差距并不大。虽然预计中国将很快超过美国成为世界最大经济体,但时间仍是未知数,因为简单的购买力平价的计算并不足以对世界经济版图进行准确的描述。
用购买力折算后的国内生产总值,可以更好地衡量社会福利;基于市场利率的GDP一般用于规划资金流动,如经常账户赤字。
最新的购买力平价数据不会立即改变中国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角色。确定IMF成员的配额是每隔几年配额审查过程的一部分。在第14次配额总审查中,一致赞成将IMF的配额增加一倍并向新兴和发展中国家(EMDCs)转移部分配额,已经在2010年底完成,但尚未实施。接下来的配额总检查(第15次)将按照当时的信息,以反映成员在全球经济中的相对位置。
区域协定应支持多边体制
日报:各方目前比较看好日本的改革前景,如何看待日本的增长动力?
筱原尚之:日本经济已经很好地吸收了消费税上调的影响。在4月份消费税上调之前,对于消费品和住宅投资的高峰需求是一季度经济增长的主要因素。同时大幅上涨的企业投资是一个令人鼓舞的现象,这表明潜在的增长正在加强,期待在二季度会有所回报。相信随着工资提高带动的家庭消费以及投资复苏进入高峰,一季度这样的经济增速将在今年下半年重新开始。
日报:6月安倍公布的“第三支箭”,即结构改革方案获得了各方的一致好评。
筱原尚之:“第三支箭”,是支持经济复苏的关键所在。2013年以来,在某些领域已经取得了一定进展。例如,对电力和农业部门的改革标志着与过去的彻底告别。TPP谈判的结束也将进一步增强这一势头。
为了结构调整能产生更大的影响,需要增加更加全面的涉及劳动力市场和刺激投资的举措。结构调整应包括提高妇女、年长的劳动力以及年轻人就业的改革,同时放宽移民限制。此外,鼓励投资以及对敢于冒险的企业给予更宽松的管制,企业所得税和公司治理改革也要考虑进去。
日报:但安倍经济学仍然无法阻止日本日益严重的收入分配不均的问题。你对这一说法怎么看?
筱原尚之:我们对这个问题十分关注。日本政府计划对低收入人群的薪资实施现金支付、降低生活必需品税率等措施。但是,长期的补救措施更为重要。在这方面,财政改革可以发挥重要的作用。展望未来,安倍经济学需要确保日本社会保障制度的可持续性,为老龄化和低收入家庭提供中坚支持。这意味着政府需要继续今年开始的财政整顿措施,以减少财政赤字,并最终降低公共债务占GDP的比例。
日报:IMF认为,日本出口复苏比预期的缓慢,是否与同中国地缘政治局势紧张以及日本商品的吸引力下降等因素有关?你认为日元贬值是短暂现象或将持续下去?以及在中期内日元将如何影响日本的经济?
筱原尚之:日本出口复苏缓慢,部分是经济结构调整的结果。例如在电子产品市场,日本企业在海外生产的增加以及更为激烈的竞争,削弱了日元贬值对出口的影响。尽管如此,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们仍然预计出口将会得到改善。企业和消费者将花费1年半到2年的时间适应汇率的重大变化。目前预测出口会有一个温和的增长,而进口则会随着消费增长的正常化逐步放缓。出口缓慢复苏对经济增长的中期影响并不大,因为出口在整个GDP中的比重相对较小(约占GDP的15%)。
日报:TPP(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议)是安倍经济改革议程的重要内容,也是奥巴马在亚洲政策上的中心环节。如何看待TPP对于日本的意义?
筱原尚之:对日本而言,达成TPP协议有重大意义。消除贸易壁垒,进一步开放国内市场对提高生产力的改革而言,可能是一个催化剂。鉴于谈判仍在进行,虽然不能非常确定,但依目前的情况预计,日本经济每年会有0.25%的增加,同时也会对其他国家产生正的溢出效应。
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Peterson Institute)的一项研究表明,TPP对经济的影响将取决于最终所涉及的国家数量。在当前包括12个国家的情况下,美国的收益增加估计为GDP的0.4%,而其他TPP国家将获得高达GDP的0.9%的收益。在世界其他地区也会产生正的总溢出效应,(收益为世界GDP的0.2%),但是由于贸易和投资的转移,像中国和韩国等国家将会蒙受损失。
日报:日本同时参加了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RCEP)和TPP的谈判。前世界贸易组织(WTO)总干事帕斯卡尔·拉米(Pascal Lamy)在接受我们采访时曾表示,日本有责任在两个贸易体系之间进行协调。日本该如何做才能完成这个任务?
筱原尚之:通常,一个贸易协议可以通过贸易的扩大带来显著而持久的经济增长,尤其是当谈判成功地减少了非关税壁垒,促使调控政策更加连贯。但同样重要的是,区域协定要支持多边贸易体制,从而避免监管分割和排除对存在贸易关系的国家的歧视。